2011年11月12日 星期六

[轉貼] 從抗爭到內省



作者:王慶鏘 - 五, 2011-11-11 11:11
【轉載自《第十七屆香港國際電影節》特刊】


年初國泰航空公司機艙服務員罷工 [1],我越加想念小川紳介。香港的勞動人民當中,要是也有個拍紀錄片的電影工作者,一心一意「通過拍攝者和被拍攝者彼此合作」,讓人民當演員,讓演員演自己,以此來創造現實的某一面,會是多麼重要、有力和美好。凡斷了奶的人都該懂得:不能把抗爭的過程留待各大報章和電視台以客觀做幌子紀錄下來,電視將死生大事夾在信用卡和快餐店廣告之間,既枉作小人,又沒有幽默感。電視的世界就是柏拉圖所說的洞穴,裡面見到的只是影子。

















參與就得有立場,這是攝影機投身抗爭的核心精神。三里塚的農民反對政府武力掠取他們的土地,用作興建新東京國際機場的「地點」。抗爭於一九六六年開始。小川和他的伙伴於一九六七年搬入成田市的三里塚(Sanrizuka),住了五年,和當地農民合作,拍了六部(長達十六小時)有關這場激烈而漫長的抗爭的影片:依賴土地維生的人對抗想借土地來謀利的人。電影工作者投入抗爭的主要動力在於肯付出時間,並親歷其境。小川一伙不是「拍完鬆」(shoot and run)。攝影機和農民一起生活,鏡頭所見所感就是農民所見所感,不但描述的對象是完整的自己,思想和感情也十分一致。

《三里塚‧第二堡壘的人們》裡有這樣一場。一名母親與她的成年女兒把自己用鐵鏈鎖在樹幹上,等待著搏鬥展開。政府支持的成田機場公司調派警察,又收買惡棍,要把農民逐出他們的土地。女兒說了一句:「很冷呀。」母親正在思潮起伏,她沒看女兒一眼,可也沒有責罵之意,只是稍為有點生氣地回女兒一句:「別囉唆嘛。」這個場面我總是激動得目不轉睛,眼角噙著淚水,而內心卻泛起笑聲。我感動,因為這場面普通而不平凡,因為我看見了她們還是那麼活,那麼有生氣。攝影機在恐懼和憤怒當中,面對著逼近眉睫的鎮壓,仍在笑。這些是活生生的人,而不是死板板的烈士。

艾米爾‧迪‧安東尼奧(Emile de Antonio)曾說:「一切通情達理的政治,都出自這種見解:人首先得活著,才能介入政治。」[2] 誰要製造烈士?換言之,誰要人做受害者?是基督教、共產主義和電視。死人不能壯大活人的力量,只會削弱他們的實力。《第二堡壘的人們》儘管一派英勇鬥志,但其中沒有英雄、受害人或烈士。農民在抵抗著暴徒,或在山頂上有心無力地看著警察毒打支持他們的學生,拆毀他們的要塞;有個女人厲聲疾色地當著警察的面叫他滾回老家。我們目睹這一切,正當的反應是憤怒,不是憐憫或哀戚;不像庸俗虛偽的電視,用飢餓的索馬利兒童來賺人熱淚。

















要明白,有關三里塚的影片系列是爭取社會公義的抗爭其中一個部份。影片要把抗爭情況傳達人們,並激發他們採取行動。它們還得小心別掉進追求美感效果的窠臼。《第二堡壘的人們》有人稱之為「戰爭片」,但其他戰爭片在在追求激烈廝殺,營造決戰前的緊張氣氛,製造驚天動地的搏鬥場面(難怪杜魯褔一語中的地指出:「反戰片沒可能拍」,因為你必然會從中獲得快感)。而在本片裡,搏鬥並不是為了刺激、為了美感,它還有下文。搏鬥之後,影片有一個很長的段落,映著隧道內「甚麼事也沒發生」,只有農民在談論他們鑿的隧道和在隧道內的生活。鍾‧伯德曼(Joan Braderman)認為「土地代表著農民的傳統生活方式和唯一生計,而在地下掘隧道」不單是重要策略,也是極富象徵意味的反擊方法。「推倒手無寸鐵的學生和農民不難,要壓倒藏在地底下不肯妥協的人卻是另一回事。」[3] 實在值得在此重複一遍政治電影的格言:美學上的決定同時是政治上的決定。

拍一部介入政治的電影,要是沒人觀看,頂多和簽名請願的效果相同。小川和他的伙伴帶著他們完成好或正在陸續完成的影片,放給日本各地的觀眾看。他們不光是坐在屁股上,向同情他們的影評人抱怨影片沒有人肯發行,投訴人們對藝術和社會漠不關心。小川他們這種拍電影的方式,用奧吉斯圖‧包奧(Augusto Boal)的說法,就是一種受壓逼者的電影。沒有人高高在上為任何人排難解紛。攝影機也是置身於事情核心,追隨著事態發展。(偷窺是不存在的。在《嗨!人間曲調》裡堅守的道義立場(ethical position)就是:拍攝之前先問准對方。那些人以為拿著攝影機就可以見甚麼拍甚麼,以為就可以拍下一切,應該拿他們在牆下排成一行,擲以臭蛋。)留意凡是有人展開討論的情況下,攝影機對講話的人和聆聽的人都同樣關注。投身抗爭行動的攝影機是民主的。

















小川由三里塚,經過邊田部落,最後來到牧野村。阿比‧馬克‧羅尼士(Abe Mark Nornes)說得好:《三里塚‧邊田部落》是小川「由鬥爭轉折到生活」的電影。小川細心觀察農民的生活,他們如何一邊尋求社會公義和平等對待,一邊頑強地支撐下去;他進而察覺到:「要充份拍出農民的內心是多麼困難。要拍事物的表面相當容易,可是怎樣去拍攝心靈呢?要拍攝人們的心靈,我們得先了解這心靈。」為此這群電影工作者在牧野村定居下來。十三年後,小川完成《牧野村千年物語》。影片的主要動力還是在於肯付出時間,並親歷其境。不過這次多年的忍耐流露出小川等人的謙遜,他們明白世上的確有永恆的題旨和重大深遠的人間至理,而知識不單來自書本,也來自普通生活和日常事情。

《牧野村》以熾熱的目光投注於活生生的人事上,並懷著愛的渴求和忠誠,將它的題材充份活現出來。影片的題材:人民、他們種的稻米、他們的歷史和生命本身,都透過影片表現了出來。它們以影片為契機,反過來令影片洋溢著亙古不滅的精力,化為大自然普通而原始的意象。一棵稻禾在受精那刻逐步展現的慢鏡頭,相當於這群電影工作者孜孜不倦地學習種米、增加收成,帶著孩童的興奮熱誠來從事艱苦吃力的勞動,細看之下,自是一部人間神曲。這兒精神和肉體沒有離異、思維和情緒也無分割;而是生命和思想相連不斷、融合無間。

《牧野村》不是從高空摔落地面,而是步步探進生活的深處。之前是文字和觀念,現在是慈悲女神和生育之神(在《邊田部落》一片裡已現身過一次,那時是棵白蘿蔔);之前是理智知識,現在是神話和傳說;之前是科學唯物主義,現在是祭禮儀式。影片利用故事旁述、舞台燈光和動作,重現二百五十年前發生的一場暴動,整個場面的調度就是一齣源自儀式的舞台劇,而演出人員則像三里塚那一個個堡壘的人民般積極參與。鑑往知來,察古知今。抗爭並沒停下來,只是轉成了內省。

















從三里塚到牧野村,從理想至現實,抗爭的道路在時間和耐心的滋養下,走向了智慧的殿堂。投身抗爭的攝影機曾經是水火不容,現在卻陰陽互補,動中求靜。攝影機轉化為一面明鏡,收在鏡中的、和鏡子反射的形像,都成為了攝影機自身的映象。牧野村的村民在片末圍著圈走過攝影機,向它招手微笑,就令我想起笑口常開的禪師。笑,就是他們由心底湧出來的體悟。

(原文以英文撰寫,徐昌明譯)


註:
[1] 按:文章寫於1993年。

[2] "All rational politics proceeds from the notion that in order to be political people must firstbe alive." Emile de Antonio, "Emile de Antonio Interviews Himself: In the King of Prussia", Film Quarterly, Fall 1952, p.28

[3] "Pushing back poorly-armed students and peasants... is one thing. Crushing intransigent human beings under the earth would be quite another." Joan Braderman, "Shinsuke Ogawa's Peasants of the Second Fortress: Guerilla Documentary in Japan", Show Us Life, p.276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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