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0年11月21日 星期日

在M與W之間—評鄭安齊創作個展「塵埃碎屑」 文/林正尉

在M與W之間—評鄭安齊創作個展「塵埃碎屑」 文 /林正尉
時間:2010年10月16日至28日
地點:南海藝廊(台北/台灣)


在無際的平原上蜂擁,在裂乾的
只有平坦的地平線環繞的土地上的蒙面人群是誰
群山的那一頭是什麼城市
在黯藍的天空中崩毀,重新形成而又裂毀
傾坍之塔
耶路撒冷、雅典、亞歷山大
維也納、倫敦
如此飄渺不實

——艾略特(T.S Eliot)《荒原》


《荒原》示意的每座城市,代表著一種文化或帝國的最高峰,卻在戰火煙硝失魂、崩滅,落入蒙面人群之手。但是,艾略特於《荒原》全詩呈現的,不僅僅是倫敦的歷史,而是從雅典為起點城市的共同歷史。勒翰(Richard Lehan)<都市之熵>(1998)文中認為,艾略特的作品分享了歷史地質學的方法,是歷史的層層相疊。它預設了時間之循環進程,既納容了詩人對神話的利用,也納容柏格森的綿延觀念與共時感,還能將歷史視作不斷重複的過程 ; 另一方面,艾略特對神話想像的消逝表示不滿,重新強調之,以防人們因喪失了與大地的聯繫、喪失與自然節律的聯繫。在神經緊張、充滿焦慮與恐懼的城市裡,艾略特描繪了混亂空間的虛無和人心孤獨,在現代化、工業化的過程中,亦喪失了這些城市歷史的傳統精神。

艾略特以神話貫穿《荒原》全詩,其目的展示著「現代人」企圖控制土地時所喪失的東西,而這些神話,描繪人與土地最基本的關聯。觀者同樣可於鄭安齊所安排的展覽動線規劃中,見到歷史地質學的操作。祇是,鄭安齊的意圖並非走向人於城市中的狀態與身靈,而是貼近都市更迭。當獎勵容積層層上堆,使得市中心地貌不斷升高,他思忖著,這些因資本和財閥所牽引的板塊擠壓下,所勾勒出不自然等高線圖,許多不禁擠壓而迸裂之斷層,不僅成了貧富、階級的斷層,也成了人與人之間的隔閡。或許在艾略特詩中,難以體會到財團買賣土地之操作部份,鄭安齊倒也銜接不少更為深刻的現實環節 : 對此,詩中的蒙面人群,不再是從外域席捲而來的征服者,反而是歷往常存的階級鬥爭史。


「造山運動」通常引起長弧形結構的生成,即「造山帶」。過程中往往經過數千萬年才能將平原或海床隆為山地,岩石扭曲與重度變質,深埋者可能被推至地表。「造山輪迴」,讓擠壓、褶曲、侵蝕、沉積、掩埋,組成不息的循環過程 ; 地景、山脈、岩層之不同,決定於該地地殼岩石圈的強弱和流變,及諸多因素之變異。 試著更聚焦於都市更容、地質學與「塵埃碎屑」三者關係,鄭安齊將「造山運動」(Orogeny)的理論運用其上。三個展覽觀念︰「擠壓與褶曲」、「迸裂與崩落」與「侵蝕與沉積」,意圖讓台北地景興衰,夾帶諷味的進入/合理化成「再自然不過」的生產規則。都市更新之「造山運動」,毋庸置疑地網狀擴張。而地殼變動強弱,取決於地主的政策配合意願與執行手段 ; 我們皆知,造山運動的能量運作,歸因來自地函、地核內部熱對流,都市更新的「造山運動」,顯得十足外在、萬分立即。




「塵埃碎屑」展覽,鄭安齊不將各別作品標記或命名。他認為這些作品,實為一連續過程,在三個造山概念的脈絡下,又能各自發展成不同的子議題。「擠壓與褶曲」,展示的是房屋仲介的豪華接待中心,以及「壁」裡的工人與談 ; 「迸裂與崩落」,為一觀光園區或園林造景可見的木橋、塵與霧、兩面螢幕、地板卻是滿佈的施工殘骸 ; 「侵蝕與沉積」,陳列著暫時綠地與人的回憶,最終作者希冀讓觀者的視線望外──展場的玻璃門窗外──,矗立天際的預售屋看板。儼然作者有一套思慮鮮明的劇本,乍看下是獨幕劇中的三重奏,內涵著數百年來普世積累的階級問題。













【圖:展場外模擬台北目前隨處可見的建案廣告鷹架】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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許乞食:壁啊!壁!,在你這一層壁的那邊,是堆積著和房子一樣高的米,盡其奢侈繁華,像是一處極樂的世界。也是你這一層壁的這一邊,是一個遇不到白飯的餓鬼,非切斷自己生命不可的地獄。只有這一層壁的遮隔,情形是這樣不同。唔!壁是這麼厚,又這麼高──唔──想打破這層壁,可惜我的拳頭太小我的手太細。唔!壁呀!壁,為什麼這層壁不能打破呢?
——簡國賢《壁》

簡國賢的獨幕劇《壁》,完成於二戰之後,反映戰後台灣的「光復」初期,造就貧富差距更為嚴重的「朱門酒肉臭,路有餓死鬼」情狀。時值「二二八事件」,許多本土劇人遭受迫害,簡國賢投筆「從戎」,轉投台灣共產黨,繼續為無產階級者奮命,1953年被捕,隔年槍斃於台北馬場町,終結五載歲月流亡。

立於舞台中間的牆,一邊住著囤積米糧致富的商人家,一頭是家人貧病交迫的失業工許乞食。當一面因源源不絕的財富開舞會慶祝同時,另方更是貧寒交加、病無錢醫、如履薄冰的苦境。一日夜裡,許家小孩受不了長久以來的飢荒,偷潛入隔壁雞舍,啖了雞食,富人發現後,要許家立即搬遷。走投無路的種種不得已下,許乞食毒死了母親和孩子,最終仰藥自殺。瀕死之際,聽到隔壁富家依然人聲雜囂、歡天喜地,許乞食搥牆悲怒,道出無數對社會不公的控訴。

鄭安齊援引簡國賢劇作《壁》之精神,在富麗堂皇的接待中心角落後方,是被擊破的一小孔,播放一段與建宅工人的訪談。工人表示,平時來到工地的交通費、養家、生活費開支很大,薪水本就夠少,連在台北縣買房都難了,遑論市區呢?隻身從屏東來到台北打拼,眼睜睜看著所蓋的房子自己卻買不起,自嘲「祖上未積德」,長輩未留下什麼,還妄想在台北留塊地給後世?端看自己造化、打拚啦。












【截圖:塵埃碎屑-工人訪談,單頻道錄像播放,7分11秒】

不同於簡國賢之處是,劇作家的牆未破,而鄭安齊目的要讓觀者直接面對「人」,不僅僅是牆後的聲音 : 城市興衰的「英雄們」,卻也是權力核心外被忽略、不被提及的邊緣者。弔詭的是,壁前的影片是衣冠筆挺,深具信心的仲介人,壁後的影片並未有勞動者的身影,觀者融入勞動者的視線裡,跟隨影片、尾從「他們」的視界,上仰高樓,聽著故事。












【截圖:塵埃碎屑-房屋仲介影片,單頻道錄像播放,4分49秒,協力演員阮少泓】

「褶曲和擠壓」。地底資潮軟流,權者揮袖,城市褶曲出高廈宇樓,多少在鯤京奮鬥的無名蝦子,川流不息地被擠壓至城郭邊緣。鯤魚耀宣德政,鍋邊焦苦。「多數者」之聲蓋掩「少數人」,也不知誰定下的意願?智利礦災獲得勝利,回首1984年連續的土城海山煤礦事件、煤山事件、海山一坑三起災害,一勾便勾走三百冤靈,豈不令人欷歔?今日,鯤京依舊積極甩動巨尾,甩走更多的無力者,也甩走更多的都市原住民。城裡的山貌,一天天增高,難道多數的默默勞動者,並非來自山的另一頭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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隨即進入「迸裂與崩落」。空間由兩面遮布圍起,觀者須掀開布, 步入園林造景的橋。從牆到橋,塵霧裊繞,不絕如縷,使人從隔牆的階級差異,走進城內的構成。這是鄭安齊給予觀者的第二道議題。

橋廊或園林,皆具象徵意涵。以日本能劇而言,橋廊上有第一松、第二松、第三松,是舞台的延伸,不僅是通道,也是演員表演的空間,適合鬼、神降臨的「夢幻能」。神、鬼從橋廊盡頭的另一個世界降臨,最後,再走回橋廊,歸返幽暗的世界 ; 我們再看中國園林造景藝術,不少橋具曲折形,無論是三折、五折、七折、九折(通稱「九曲橋」),其功能自然不在便利交通,而是要延長遊覽行程與時間、擴張空間感,在曲折中任觀覽者變換視線,步移景異。簡單而言,橋廊本身即有流通、轉換、情境過渡等意涵,儘管空間不大、有所侷限,但在鄭安齊的創作下,亦能作如是觀。

【圖:關於一座島嶼的死亡(三)複合媒材-2008】

回溯鄭安齊早先的水墨創作,以山水為主,添入動物、工廠等元素。郭熙在《林泉高致》始便論申,自然風景對人們心目中(士大夫)「常處」、「常樂」、「常適」與「常親」等審美效應,山水畫目的,在於達「林泉之心」、物我合一、物我皆忘的境界。而塵囂、繮鎖,人情之常厭 ; 煙霞仙聖,又是人情常願但不容易見。鄭安齊認為,時空迥異,既然非古代文人,應該處理自己所見的「現實層面」: 動物在古代山水畫中,倘若有,也僅是功能取向(馱重物)。動物的缺席在山林裡非常不符現實,而今人所見到的「現實」,在山中應有可視的道路、工廠、電線桿,甚至高速公路。至於郭熙論及的塵囂常厭、煙霞常願而不得見者,在鄭安齊的「塵埃碎屑」中,巧妙地糅和。

再從橋廊談起。鄭安齊的創作概念是,讓觀者穿梭在如此「觀光化」的場景裡,覽眺煙霧瀰漫的山林風景。筆者論述偏向園林造景,來擴充對此作品的詮釋角度。清朝錢泳在《履園叢話》有過一段精闢詞語 : 「造園如作詩文,必使曲折有法,前呼後應,最忌堆砌,最忌錯雜,方稱佳構。」鄭安齊創造出的地景,若站在橋上,前後面對的是探討城市構成的影像,暫且告別前一空間的牆,觀者不是站在小孔前,被隔離的窺視。對筆者而言,在橋上,彷彿身體融入方才的牆,既看得到前,也可轉身觀後。橋在此刻,成了「中立」的位址。

煙囂裊冉,一仿身處山景之霧,二來如魏晉以降崇尚老莊的清流賢士者認為,人與天地萬物的「有」和「動」,最終要復歸於「虛」和「靜」之中。這種和現實生活保持一定距離的精神境界,以「虛、靜」觀察外在世界的方法,更顯空靈。意心生、景心存,文人因不得志投身於風景,以達清和、滌淨的審美情感。陰翳相伴,深遠幽玄,卻曖昧隱示著地上滿佈施工殘骸的碎片,此刻方知,自己居然進入了粉塵瀰漫的施工地點。

原以為明朝袁宏道所云 : 「山水相得,優於全山全水」抑或同代的歸有光 : 「天下之山,得水而悅 ; 天下之水,得山而止」,可在木造觀光平台上,恣想著兩者描述的山水關係。然而,觀者一切幻空的想像戛然而止。這一切被足下的施工現場,以及眼前所見的影像給破壞,既非流水、穿鯉、游萍或倒影,而是瓦礫、碎木、漆粉和保力達空瓶。

最終,「陌生化手法」須回歸現實,應聆聽創作者究竟要傳達些什麼。綜觀鄭安齊的兩幕影像,目的在於其認為構成城市輪廓三項元素之理念——建設、運輸與規劃——都市更新、容積獎勵、舊宅迫遷,一則影像鳥瞰台北市,隱約可見一雙柔和的手對著全景城市愛撫,不時捻、彈、挑、推。畫面中,沒有面容,只有雙手,像極統治者站立城中最高處,環視、撫摸自己手上如此廣袤的大好江山?與之相對的影像,顯現大廈玻璃窗反射的車流、都市整容的圍籬,以及從下往上看建築的視野。創作者既不明說,亦不言論這些視角的意義,究竟是有屋者或無屋者,抑或不同階層的人?創作者認為,同樣是人,一體兩面,端看所處的位置如何。觀者可自行揣測。

「迸裂與崩落」,如此疏離、如此展示,觀者無法踏上瓦礫。唯存眼睜睜的無力感,眼睜睜看著許多無辜的居民和住家,抵不上都市更容的速度 ; 「這些鳥瞰城市的畫面,是在何處拍的?」訪談時筆者如是問。「101大樓啊,很有趣吧?我們竟然要花錢才能看到城市風景。」















【截圖:塵埃碎屑-都市三則,單頻道錄像播放,9分12秒】

「夢幻能」的鬼、神,猶可藉廊橋穿梭不同時空,大可不必逗留於人境。而人依舊身陷其中。多少創作者的無奈,始終迴盪在橋上、逡巡於霧,一點、一滴,況且這條路,還是被制約的:權者宣示過的美好和憧憬,在城中,人們能感知眼前的「真實」 : 建設、崩塌、拆解、迫遷、躑躅,卻遭隔離滿佈於地上的「崩落」,只得默默向前走。眼睜睜的無力,繼續做著與眾人和決策者共織的「美夢」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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掀開布幔。人們來到了新世界。
眼前是片綠野。
數楨照片。觀者佇足於草地上
凝望著綠野上的人。

「侵蝕與沉積」,告別資產階級味的樣板仲介、踏出塵埃物寂的施工現場,一片光鮮亮麗的(偽)草皮,一個「正規」的展覽空間。

【圖:塵埃碎屑第三部分展間整體】

公園常見的歡愉遭擱空、荒置,乃至照片意傳的失落感,賦予照中者更多的所思及徘徊。鄭安齊再給觀者出了題目,不僅給觀者,也是給他自己。假使因都更或城市博覽會,挖除原有地景,人們還能留下什麼?一、填充題 : 創作者原本不知這裡曾發生的歷史,手裡持著政府文宣,他前往、訪查、了解這道草地底下的隱藏括弧 ; 二、配合題 : 任何一組照中人的個人故事——有搬了三次家的「小傑」、自台灣大學畢業的校友“k”,以及他初戀的故事、服役中參與藝工隊卻遭老士官長修理的「阿文」、不知鄰里搬去何方,現今過的是否安好的「廖叔」、平時上班起居,會來「此處」吃麵的「憶慧」等——若觀者找不到與這些人的關聯和意義時,走馬看花,好比城街上看到的一人、一景,也不過是落於視網膜表面的諸多影像云云。













【圖:塵埃碎屑第三部分 台北好好看假公園記錄計畫】

這反映了都市性格展現的匿名感與個人感,猶觀楊德昌電影《恐怖份子》及賈樟柯的《三峽好人》,任何都市裡的一分一秒,關照你未曾識視的生、老、病、死、苦者凡幾?一蔽之,對觀者而言,這些照中人的身分是可換的:左側是身分、右邊是故事,左右任意連成一線皆無所謂,這些人,僅是觀者看到「照片中的對象者」罷了 ; 但對創作者來說,他前往該地,找尋曾在此地生活的里民或路人,一起參與拍攝。過程中,將決策者對於空草地的覬覦與企圖,和路人或鄰里溝通、分享。一來他收集都市不同角落的故事 ; 二來,素不相識的都市人們與他發生了互動。更直率地說,許多人突然認知到,文宣媒體所述的「美好」,離「現實即將發生的」有絕對的出入 ; 警覺到,眼前萋萋,短期之內政府承諾的綠地公園,未來將給誰、如何挪作他用?任神明先知也摸不著頭緒。

【圖:塵埃碎屑第三部分 台北好好看假公園記錄計畫 展間裝置】

觀者不必透過孔中窺聽建案工人的自白,不必看著電視裡的房地產小哥,平視著照中人。就因為「他們」被凸顯出來了——更何況,照片旁還寫著這些人們的故事——而觀者直接與「他們」發生關係,很多故事其實耳熟且真實,但說來這些人僅是路上的臨時演員,以草皮上原有可能發生過的記憶或往事來虛構「真實」。回想工人自白,眼前的照中人影,究竟是真、或假?頗像虛線的未定界。

踏進這皮草地,任何創作者無意設下的填充與配合題,對觀者的效性實在極低。此時,「那麼,在他們兩人的眼中呢?你們是誰,有過什麼樣的故事,這重要嗎?」鄭安齊再出這麼一道申論題。在一個綠地小平台上,兩個小型商人的玩具,背對背,環伺綠地四方。這一對假人,會否因這些照中場景來投射、思索自己與城市的關係?

觀者並非遭創作者「將了一軍」,而是被假人玩具給擺了一道。

古人認為,造園首要琢磨山形,讓光順隨山岩造型,透現出不同層次的翳影韻味。祇是,玻璃窗外日光照耀於室,巍然的售屋看板屹立眼前。陽光魚貫廣告帆布上的通風孔,斜入屋內。觀者找不到出口,也只得再由橋廊穿過;鄭安齊筆下的咫尺山林,許多元素拓自影印相紙,也以膠水和撕紙貼出山的層次。可呼應的是,在他水墨作品中,盈盈不逝的窒息感,觀者始終難尋出口:不是動物太多、就是人為建設掩蓋住了。誠如「塵埃碎屑」的立體山林,人們步探入口,也找不著出口,還得蹣跚重返施工瘡疤,方能擺離展場。諷刺的是,滿滿的假,輕襯出眼前的真 ; 凡事皆假,唯有一夕崩落的宅防、粉塵、碎瓦,以及被忽視之子民才是真的。

(照片攝影及提供:黃慧瑜、鄭安齊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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